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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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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太平輪沈沒的事件尚未平息,很多人都還沈浸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之中。新年剛過不久,時局也變得越來越危急,國,共之間的戰事已經緊張到了一發千鈞的地步。全國各地的國軍相繼被中,共南下的解放軍殲滅,還有各地陸續不斷起義與投誠的國,軍加入共,軍,使解,放軍的軍事力量越來越強大,同時讓國,民黨軍事狀況更如雪上加霜。

由於前線國軍兵力與解,放軍兵力越發懸殊,於是,孫立人負責在臺灣訓練的新兵,盡管尚未完全訓練完畢,但情勢所逼,也由運兵船陸續運送到了大陸各地的前線,投入戰鬥。從大陸軍情緊急開始,在臺灣的孫立人從前線傳回的戰報中已經預感到了大陸可能不保,因此,加強了新兵訓練的強度與速度,在為臺灣這道最後的防線力量做準備。

韓婉婷將全家平安的消息在太平輪出事後的一個星期方輾轉送到狄爾森的手中後,一直緊繃了許久的神經剛剛松下,他尚未來得及松口氣,便投入了前線緊張的兵力運轉中去。他本打算尋個機會回一次上海,將妻女等人一並接到臺灣,卻不料被緊急的軍情所耽擱,無法離開,只能強壓下滿心的擔憂,寫信讓韓婉婷盡早來臺。

在臺灣尚未完全訓練好的新兵被一批批的送往大陸,而在大陸的國軍則大批大批的或敗於共,軍,或投誠起義,前線兵力越來越不足。前線兵力的不足,迫使很多地方在軍政部的要求下,四處搜捕年輕壯丁送上前線。一時間,民間被國,民黨抓壯丁的行為攪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民心盡失。於是,人們越來越痛恨國,民黨的統治,期盼著解,放軍的到來。

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共,軍憑著這股越來越壯大的民心與戰場上無可逆轉的銳氣之勢,一路所向披靡,勢如破竹,逼得國軍的防線一退再退,已經退到了長江以南。僅能勉強憑著長江天險,與已經占據全國大半江山的解,放軍隔江對峙。眼看著大勢已去,大好河山僅存半壁,蔣介石為了力挽狂瀾,想通過談判的方式,與共,產黨劃江而治。

就在國共兩黨第三次開始和談的時候,韓婉婷已經在千方百計的想辦法離開上海。只是,時局亂得不成樣子,人人自顧不暇,想要求得一張前往臺灣的船票更是難上加難。一時間,她竟沒能找到離開的機會。

隨著解放軍離上海越來越近,從上海撤離的人也越來越多。駐滬的各國領事館紛紛向本國僑民發出了離滬的通知,各國的軍艦也成為了護送本國僑民離開的交通工具。

除了部分起義的空軍,僅存的空軍飛機除了要在戰場上投入戰鬥外,各地的用於郵政的民用飛機幾乎都已經被征用,用來運載國民政府的機密資料與物資。加上部分飛機還要替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的人運送私人金銀細軟等,因此,這個時候,即便有再多的錢,也不一定能買到一張離開上海的飛機票。於是,大部分沒有汽車的人,只能通過船只與火車逃離上海。

上海的各個碼頭上,每一條南下的船都被逃難的人們擠得水洩不通,人們拖家帶口,帶著所有的家當,拼了命的要擠上船,仿佛只要擠上了船,就得到了活下去的機會。人們對每條船壓得低低的吃水線視而不見,似乎就在不久前發生的因為嚴重超載而沈沒的太平輪事件根本在每個人的心中無足輕重。在很多人的心裏,太平輪的沈沒固然是個悲劇,卻根本無法與共,產黨的到來這樣“可怕”的事情相比。

火車站內,每列火車的車廂裏,車廂外,車頂上,幾乎也都擠滿了人。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刻,仿佛每個人都成了英勇無畏的勇士,他們明知只要一個不小心,只要稍微的打個盹,就有可能從火車頂上摔下去,摔成肉泥。但是,面對解,放軍的浩蕩大軍,懼怕紅色主義的他們依然奮勇的擠上列車,爬上車頂,追隨著國軍南撤的步伐,一路南下。

時間就在等待離開的焦灼中飛快的逝去。4月20日,國民政府拒絕接受《國內和平協定》,國共之間的談判宣告徹底破裂。百萬解放軍就集結在長江沿岸,就等毛澤,東的一聲令下,大軍就要揮師渡江,直搗金陵。

共,產黨並沒有給蔣介石更多的喘息之機,很快,4月21日,毛澤,東與朱德一聲令下,解,放軍發起了渡江戰役,在長達1000裏的長江戰線上,共,軍用老百姓的木船和帆板小船強渡長江,一天之內,竟強渡了30餘萬人。國軍負責防守江陰要塞的7000餘官兵也在這個時候投誠起義,國,民黨用來抵禦共,產黨的沿江防線全線崩潰,南京已經岌岌可危。

情勢已經燃眉,南京周邊無險可守,眼見解,放軍就要攻入南京,蔣介石急令國民政府立刻遷往廣州,總統府遷往上海。蔣介石在4月22日飛赴杭州,召集李宗仁、何應欽等人商討大計。此時,淞滬警備司令部宣布上海進入戰時狀態,實行全面軍事管制。

眼看著上海的局勢越來越惡劣,還沒能離開的韓婉婷更是焦急的不知所措。她原本可以通過美軍的軍艦,以僑眷的身份離開。但是,那意味著她只能帶走自己的女兒,卻帶不走其他人。為了念卿、小宇,還有秀雲,她選擇了留下。因為她答應過他們,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於是,最後一艘美軍軍艦在解放軍渡江那天離開了上海。

她想過坐火車南下廣州,轉道香港再去臺灣。但是,她有一大家子人要帶走,有老有小,眼下局勢危急,火車票一票難求,即便她動足了腦筋,花再多的錢,也弄不到那麽多車票。乘飛機離開已經沒有了希望,由水路離開卻因為來往臺灣與上海的船越來越少而不得不作罷。此時此刻,看著家裏的老老小小,聽著廣播裏傳來的壞消息,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麽辦法離開上海。

就在她急得不知所措的時候,4月23日,解,放軍進入南京,占領了總統府。當她從電波裏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盡管早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感到了唇亡齒寒的恐慌。南京一失,意味著百公裏外的上海就快要成為共,產黨的囊中之物。如果再尋不到機會離開,恐怕將來再要走也走不了了。

四月底的上海,空氣中已經有了初夏的幾分氣息。但,時局卻讓韓婉婷感到了猶如酷暑般被炙烤的難耐。南京淪陷後的一個晚上,韓婉婷的家中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這個人,就是韓婉婷許久未曾聯系林穆然。

這天夜裏,下著滂沱大雨。林穆然沒有穿雨衣,顯然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沒有絲毫的準備,一身軍裝被淋得濕透。當他被傭人請進客廳的時候,身上還在不停的往地板上滴著雨水。

在輾轉反側中剛剛入睡的韓婉婷被傭人叫醒,披著外套,匆匆從二樓下來,見到如同落湯雞一樣滿臉灼色的林穆然,很是意外,卻也顧不上多問,連忙招呼下人尋來幹毛巾想讓他擦幹。黑著臉的林穆然卻飛快的攔住了她,伸手抹了一把被雨水淋得濕透了的臉,四下看了看,帶著幾分疾言厲色的脫口而道:

“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沒走?難不成你要留下來迎接共,產黨?一開始我還不信,以為下面的人弄錯了,所以今天特意過來看看,沒想到你還真的沒走!”

“不是我不想走,是我走不了啊!家裏老老小小的一大堆人,可現在車船票緊張,我是有錢都買不到,沒辦法走啊!”

韓婉婷說著,急得眼淚都快要落下來。林穆然見此狀況,臉色終於緩了緩,做了個深呼吸,低頭沈思片刻,將她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道:

“我剛從蘇州回來,那裏已經快要守不住了。蘇州離上海咫尺之遙,總裁雖然口口聲聲要死守上海,但守軍的軍心早已成一盤散沙,上海失守只是遲早的事情。我們局裏的老板們都已經做好了撤退的準備,聽說這幾日就有軍艦要從臺灣來上海,運兵的同時,運走最後一批故宮裏帶出來的珍寶。

所以,婉婷,那是你離開上海最後的機會。如果我的情報沒有問題,狄爾森他也會在那艘軍艦上。以你的身份登艦,艦長也不會有半個‘不’字,他可以帶著你們安全的離開。不過,軍艦在港口停泊的時間很短,運完東西後,即刻就要起錨。你的時間不多,要趕快準備起來,到時他一到,你們帶上行李就能及時離開。”

林穆然的話讓韓婉婷禁不住眼前一亮,幾乎要激動的跳起來,連忙抓著他的手,追問道:

“什麽?你說什麽?你說逸之要來上海?真的嗎?”

林穆然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點點頭,看了看手表,沈聲道:

“應該是的。不過這件事情屬於機密,你盡量不要張揚,只你們幾個人知道便好。時候不早了,我還有任務,先走了。一切小心,保重!”

說罷,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韓婉婷,毅然轉身要走。韓婉婷看著他的背影,腦海中飛快的閃過了什麽,急忙小跑了幾步上前,在他要走出客廳前,拉住了他的袖子,驚訝的追問道:

“穆然,那你呢?你什麽時候走?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林穆然回身對著她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握住了她有些冰涼的手,低聲道:

“我不能走。現在我還有任務。”

“那,那你的任務完成之後呢?你會來臺灣嗎?你會嗎?你說上海很快就要守不住了,你要留到什麽時候?若等到那時再走,還來得及嗎?不能趕在上海淪陷之前離開嗎?不能嗎?”

他沈吟了一下,看著面色凝重的韓婉婷,聽著她不住的一個個追問,溢於言表的關心,他的心頭忍不住滑過一絲溫暖,溫厚的笑笑,搖搖頭道:

“這些問題你都問倒我了。我也不知道啊。也許很快我們就能在臺灣相見,也許……天曉得呢!好了,我不能再停留了,婉婷,保重!再見!”

他說完話,二話不說的大步走進了雨幕重重的黑夜中,很快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韓婉婷在嘩啦嘩啦的大雨聲中,看著他離開,眼淚終於止不住的滑落下來。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誰是她會愧對一輩子的人,那個人只有穆然。她對不起他,辜負了他的情意,磨損了他的自尊,令他受到了那樣沈重的傷害。可是,他卻從沒有責罵過她一句,甚至連一句重話都不曾說過,依然像以前一般對她處處施以照顧。這,讓她的心如何能好受?讓她對他的愧疚之情越發的深重。

這輩子,她做不到愛他。他的這份情,也許就只能用她的餘生,用她兩肋插刀的友情來回報了。

韓婉婷站在門前,望著如雨簾一般的大雨,在黑夜之中默默的雙手合十,虔誠的祈禱: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請求您一定要保佑穆然平安歸來。”

她低下頭,緊閉著眼睛,口中喃喃有詞的默念著。在她身後的不遠處,一個纖細的身影躲在柱子後的陰影下,淚流滿面的無聲啜泣著。她也在心中默默的祝禱著,淚水悄然的滴落在手中緊緊攥著的灰色棉質手帕上:

“爸爸,您一定要保佑他,一定要保佑他……”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之九 絕·心

“小姐,小姐?”

“啊?哦,什麽事?”

兀自站在窗前發楞的林秀清在傭人們的呼喚聲中回過神來,回身望去,就見傭人們捧著一疊厚厚的書,不確定的問道:

“小姐,這些書要不要帶?”

她走過去,粗粗的翻看了幾本,手忽然的停住了。她拿起其中的一本頁面已經有些發黃的英文小說《勸導》,翻開扉頁,一行筆跡剛勁的黑色字體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致我的愛人清,衡,十五年六月十一日。

十五年……時間過得這樣快,一轉眼,竟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當年的歡情歲月,她從未忘記,也幾乎成為她孤寂生活中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時光,早已將一切都改變了。沒有了青春,沒有了愛情,沒有愛人,只剩下她一個人將在悔恨中孤獨終老……

她看著那行黑色字體,手指輕輕的撫摸著,只覺得滿嘴的苦澀無從說起。意識到自己在仆傭們面前的失態,她輕嘆一聲,惆悵滿腹,合上了書頁,將這本書抽了出來,轉身淡淡的吩咐道:

“只把這本帶走吧,其他的,就不用帶了。”

“是。”

傭人們依言捧著書悄然退去,書房旁的小軒窗邊,又只剩下了她一人望著窗外的梧桐樹發呆。

時局動蕩,林家在上海的親戚們為避兵禍,大多紛紛舉家遷移。有些去了香港,有些去了南洋,有些去了美國,還有一些已經去了臺灣。她是林家親眷中,走的最晚的。若不是在香港的姨媽一再催促,她並不願這樣早的離開上海。不僅僅因為她並不懼怕共,產黨,而是因為,這裏,是她生長的家鄉,還有,這裏,留下了她太多的人生回憶。

如今,她就要走了。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回來。今生,怕是再要見他一面,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吧。不,也許,他根本就不願再見到她。他是那麽的恨她,對於曾經深深傷害過他的女人,他又怎麽還願意再見她呢?

她自嘲的苦笑著,轉身下了樓。樓下客廳的擺設一如往常,只是被傭人們披上了一層擋灰的白布。一件件已經打包好的行李整整齊齊的碼放在客廳門口,只等她這個女主人一聲令下,便可以逐件裝車。

她慢慢的走到客廳中央,手指輕輕的觸著一件件蒙著白布的家具,環顧著這棟房子裏的一切,目光中有著不舍。

“都收拾好了嗎?”

她收回手,低眉撫著自己手腕上的翠玉鐲子,聲音輕淡的問道。

“是,小姐。”

“那就走吧。”

說完,她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這棟她住了四十多年的老宅,戀戀不舍的離開了家,坐上了駛向火車站的轎車。

火車站裏,人聲鼎沸。小孩子的哭聲,大人的呵斥叫罵聲,小販的吆喝聲,南撤幾支部隊在火車站等車的嘈雜聲,南腔北調的各種聲音都匯聚在了這裏,仿佛整個上海市的人都擠到了火車站來了,不大的火車站被人群擠得水洩不通。

時局敗壞,人人自危,這種時刻,三六九等的階級之分也派不了多少用處,有錢人與窮人一樣,都是一身風塵,滿目瘡痍,成為了離亂時代之下,背井離鄉的可憐人。

德叔帶著幾個傭人提著行李箱在擁擠的人群中左突右突的“殺”出一條路來,拼命的朝著預定好的包廂擠去。林秀清與服侍她多年的老仆婦柳嫂兩人緊緊的跟在德叔的身後,被潮水一樣擁來擠去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不一會兒,渾身上下就冒出一層細密的汗來。

眼看著離包廂越來越近,德叔已經快要擠到車廂的門前時,忽然,一列從北方駛來的火車進了站,從車上呼啦啦的湧下了一大群衣衫不整,看上去像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殘兵剩勇。這些兵勇的出現,頓時讓本就擁擠不堪的站臺變得越發混亂。兵勇們仿佛是要在這裏換車,於是一陣肆無忌憚的哇啦哇啦的嚷嚷之後,潮水一樣的向著停在不遠處的列車湧去。

林秀清和柳嫂就在這股洶湧的人潮中與德叔他們被沖散了,被人潮裹挾著向著後面湧去。她驚惶的臉色發白,大聲的叫喊著德叔的名字,雙手拼命的想要在人潮中開出一條回去的路。可是,她的聲音很快就被湮沒在了嘈雜的人聲之中,德叔根本沒有聽見她的呼喚聲,還在前面拼了命的護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想要擠上列車。

她的力量是那樣的弱小,根本無法與身邊的力量所抗衡,就好像洶湧大潮中的一片樹葉,只能驚慌不安的被他們帶著,向著後方未知的地方而去。

眼看著她已經離那輛南下的列車越來越遠,甚至已經看不見德叔和柳嫂的身影時,心中的惶恐已經讓她整個人都禁不住顫抖起來。原本梳得端端正正的頭發被擠得淩亂不堪,高跟鞋也在擁擠中被人踩掉了一只,隨身帶著的小包也已經不知所蹤,就連身上的旗袍也被人潮扯爛了。此時的她,滿頭的汗水,又累又怕,精致的妝容早已被汗水弄糊,渾身上下狼狽的再也沒有大小姐的影子,反而像極了逃難的難民。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手臂上突然一緊,一只大手抓住了她,仿佛是在奔流的漩渦中找到了得救的力量,她本能的伸出另一只手,緊緊的攀住了那只強壯的手臂,努力的順著他的力量,一點點的從洶湧的人潮中擠了出來,好容易來到了一處背陰的死角。

驚魂未定的她幾近虛脫的靠在墻壁上,大口的喘息著,尚不及看清這股力量的來源,也沒來得及向這個好心人道謝,頭頂上便傳來了一個帶著焦躁不安的呵斥聲:

“林秀清,你在這兒幹什麽!?”

這個聲音,是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她猛地擡起頭來,眼前赫然出現一張怒氣沖沖卻掩不住關心的面孔。他身上穿著快要看不清本色的軍裝,領口的扣子全都散開著,高高的挽著袖子,露出半截黝黑的手臂,看上去倒不像個師長,像極了要去與人打架的混混。

他皺著濃眉瞪著她,怒氣沖沖的叉著腰,額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兇得好像要吃了她。若是在平時,她見了他這班兇悍的模樣,大約是要嚇得不敢出聲。可這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她見到他,又激動又歡喜。也許是近處沒什麽人的關系,她的心頭一熱,一時忍不住,便撲進了他的胸前,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將自己的臉深深的埋進了他的肩窩裏。

劉潤川沒想到她會突然的撲進他的懷中,被她這般前所未有的主動怔得整個人立時僵在了那兒,半天都沒有動作,大腦甚至還有片刻的空白。當年,他們熱戀的時候,羞澀如她,也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主動的投進他的懷抱。而今,卻未曾想到,她會在這樣混亂的場面下,毫無顧忌的抱住了他。

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跳出他的喉嚨。血,流得沸騰,令他渾身震顫。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本以為自己對她,早已不存在那種熱血沸騰的沖動。哪裏想到,自己的身體對她的記憶,依然刻骨銘心,一如當年。懷裏的這具軀體,依舊散發著柔柔的玉蘭香氣,依然柔軟的令他不忍放開。

就在他恍惚著,不知是該抱緊她,還是該推開她的時候,她已經從他的身前擡起頭來。她看著他長滿胡渣的下巴,淚眼朦朧的說道:

“謝謝你。”

一句謝謝,瞬間觸痛了他的心扉,令他剛才還迷離的神智頓時重被他拉了回來。他面上冷冷的,用力推開她,看著她踉蹌著撞到身後的墻壁,眉眼一跳,強忍著下意識想要去拉她的念頭,狠下心腸,似是在維護著自己在她面前最後的底線,冷口冷心的粗嘎的回答道:

“你不用謝我。我只是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去打仗的隊伍裏還帶著來歷不明的女人。”

說罷,他轉身就要走,林秀清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急道:

“季衡,你,你要去哪裏?”

劉潤川頭也不回的掙開了她的手,背對著她,冷冷的道:

“我去哪裏與你有什麽相幹?你只需要過好你的日子就行,其他的事情,不勞你操心。”

“季衡!到現在,你還在恨我嗎?你還不肯原諒我嗎?”

“哼,笑話。沒有愛,又何來的恨。我與你之間,早就恩斷義絕了。”

劉潤川一字一句的說著,字字句句都好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的插向林秀清的心口,同時,也似在自己的心上劃著一道道的血痕。林秀清看著他的背影,淚如泉湧,心如刀絞。她知道,她應該將當年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他,也許那樣,才能換來他的原諒與理解。但是,她不能。因為她發了誓,她對他的母親發了誓,以他的生命與前程許下了近乎惡毒的承諾。有生之年,她要守著這個秘密,帶著他對她的誤解與無盡的恨意,將這個承諾帶進墳墓。

他的背影是那麽的決絕,一如當年她離開他的時候,留給他的那個背影一樣。

她低下頭,微微的笑了起來,盡管臉上還在流著淚,但卻笑得越來越燦爛。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顫聲說道: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但,終究我們相識一場,我還是要謝謝你曾經給我的那段美好的回憶。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的。我只是希望,有一天,當你老了的時候,偶爾想起我這個曾經深深傷害過你的人,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依然還能想起我的一點好來。我走了,你要多保重。”

劉潤川站在她的身前,靜靜的聽著,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離他們一墻之隔的外面世界,嘈雜,紛亂,鮮活,每個人都掙紮著在這個亂世之中活下去。而與那個鮮活的世界一墻之隔的他們,卻仍沈浸在二十多年前的記憶之中,糾纏著,相互折磨著。

她踢掉了那只僅存的高跟鞋,赤著雙足,忍著腳底與斑駁地面摩擦而傳來的刺痛,慢慢的從他身邊走過。白色的,細嫩的雙腳很快就被粗礪的地面磨破了皮,紮破了腳底,血痕,慢慢的在地面上擴散開來。

他像瞪著殺父仇人一樣瞪著地面上那一塊塊小小的血痕,刺目的讓他眼睛漸漸的發了紅。就在那一塊塊的血跡越來越多,她快要走出那面墻,走進鮮活的世界中去的時候,終於,他再難忍住心頭那股難以言狀的燥動與怒氣,幾個箭步上前,在她的驚呼聲中,雙手已經將她高高的抱起,牢牢的鎖在了他的雙臂之中。

“二十多年了,都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是要這樣的來折磨我!是我欠了你嗎?是我欠了你的嗎?天底下,我沒有見過比你更壞的女人了!”

他緊緊的抱著她,瞪著發紅的眼睛,咬牙切齒的對著她從牙縫裏擠出這些話來。林秀清抱著他的頸項,將臉埋在他溫熱的跳動著的脈動處,無聲的流著淚。

頸邊傳來的濕意,仿佛穿透了皮膚,正在一點點浸潤著他幹涸多年的心田。他低頭看著她雪白的頸,啞著嗓子低聲道:

“為什麽會在這裏?都這麽大的人了,難道不知道,這個時候,這裏是最亂的地方嗎?”

“我要乘這班列車去廣州,然後去香港與姑媽匯合。”

她的聲音從他的頸邊傳來,幽幽的,帶著無比的惆悵。他的身體一僵,沈吟了許久才緩緩道:

“也許老天爺讓我們在今天相遇,是為了讓我們見上最後一面。我想,從今往後,我們,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如果我不幸戰死,那麽,我們之間的所有恩怨,都將一筆勾銷。不管這輩子,到底是誰欠了誰,下輩子,我絕對不要再遇到你,絕對不要再認識你,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和你這個壞女人有任何的關系。”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的傳進林秀清的耳中。話語裏那種無比堅定的心意,讓她的心狠狠的揪在了一起。她擡起頭來,看著他如刀刻一般深邃黝黑沈靜的側顏,心中漸漸的在成形一個令她自己都覺得大膽的念頭。

南下的火車發出長長的嘶鳴聲打斷了劉潤川的思緒,他沈默著,抱著她,走出了那道將他們與鮮活世界隔絕的圍墻,再次回到哄鬧的,嘈雜的人間世界。離開了那道墻,他身上殘存的溫柔氣息也同時消失殆盡,他的心上又被裹了一層厚厚的鐵甲,又變回了那個冷酷、粗魯的師長。

他穿過層層人群,用足了力氣,抱著她來到預定的列車包廂前,仿佛像要擺脫掉什麽臟東西一樣,他異常粗魯的、重重的將她朝地上一放,還沒等她站穩,轉身便隱入了嘈雜擁擠的人群,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對她說。

她赤著腳站在那兒,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絲毫不管身邊因為到處尋找自己未果而差點急得發瘋的德叔與柳嫂滔滔不絕的謝天謝地,握緊了拳頭,心中的那個念頭正在變得越來越堅定,越來越鮮明。

她在不斷的對自己說,林秀清,如果你曾經失去了一切,那麽,現在,就是你把它們找回來的時候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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